

小时候,我家住在酒厂大院西北角上。屋外是就着屋山搭建起的两面镂空的花墙。墙内养鸡、放柴草,算是小草房;墙外是一株高大浓绿的楝树。
半夏时节,天气清朗。蓝色天空下,楝树枝繁叶茂,青翠欲滴的枝梢会绽出一串串紫色的小花,一丛丛,密密匝匝的,细碎可爱。树下,一个瘦小的身影仰望树顶飘动的叶子,艳羡它风中摇曳的紫色花朵,细数它圆形的种子。夏风吹过,裙裾飞扬,吹动我心中紫色的梦想。我向往着有一天自己也会长成一株拥有紫色树冠和浪漫花朵的小树,在天空下自由地舞蹈。
夏天的南沙河到处充满新奇的趣味和冒险的未知。它像一块巨大的磁石,吸引着贪玩的我。游弋的小鱼小虾在清澈的河水里尽情嬉戏。我一边跑,一边撸袖子,卷裤腿儿,穿着鞋子就迫不及待地进到水里享受那份清凉,全然忘记了烦恼,忘记了忧愁,忘记了时间的存在。直到河堤上妈妈悠长的呼喊声一遍遍响起:“小蕾,回家吃饭啦。”我这才极不情愿地揩一把脸上的泥水,极不情愿地拔脚上岸。“叭”的一声轻响,新塑料凉鞋的鞋带拔断了。鞋扣子陷入河床黏黏的黄筋泥里不知所踪。新凉鞋是刚买的,才穿了两天。我沮丧地用柳树棍儿挑着凉鞋,磨蹭着不敢进家,赤着脚轻悄悄地蹩到楝树下。
楝树慷慨地张开它绿色的臂膀,洒下一地阴凉,以宽广的胸怀庇护我。妈妈早就看到我了,拉开纱窗吆喝:“你总算舍得回来了,还不快回来吃饭午睡!”我读到妈妈眼里的暖意,松了一口气。妈妈没有呵斥和打骂我,只是在我狼吞虎咽地吃饭时,默默地拆下去年旧凉鞋上的鞋扣子,用烫红的火钳把它粘在新凉鞋上。小孩子心里的不安随着塑料冒出的白烟跑走了。
楝树盛放的夏天,墙边的牵牛花肆意疯长,顺势而上,恨不得把小喇叭吹上天。
我也赛着牵牛花疯长,学会了爬树、爬墙。星期天,我和小伙伴玩作战游戏。我俩发现楝树结的种子是攻击敌人的好“子弹”。逞强好胜的我们,顺着树干攀到小底屋两面菱形镂空的花墙上,摘取绿色种子,为自己的战斗储存“子弹”。忘情的我们不知不觉挪移到了同一面花墙上。花墙不堪重负,轰然倒塌。红的砖块,白的石灰挟裹着我俩跌落到草坪上。一块砖块刚好砸到我的额头上,我疼得惨叫。叫声惊得厂理发室里的理发师和一位刚理了半边头的叔叔一齐冲了出来。他们快速扒开砖块,把我们拉起来。我头上鲜血直流,叔叔顶着理了半边的发型抱起我就往厂卫生室冲。
厂医说伤口需要缝针。妈妈带我赶到中医院缝了两针。五天以后,伤口愈合了,我的额头遗憾地落了一公分的疤。去上学的那天早晨,我站在镜子前摩挲着那道疤痕,很担心老师知道它的来历。妈妈一言不发,从缝纫机抽屉里拿来剪刀,从我头顶梳下一层头发,剪成一排齐刘海儿。妈妈亲切地看着我的眼睛说:“去上学吧!”镜子里的我羞赧地笑了。
我背起小书包,信步走出家门。楝树旁的花墙已修好,墙边疏影摇曳,鸣声沙沙。
妈妈三十多岁生下我,似乎未曾好好体味过人生的春天就匆匆步入了中年人的行列。印象里,她长年留着利落的短发,体态微胖,精力充沛,吃苦耐劳,好像一株高大挺拔的楝树张开臂膀为我遮风挡雨。
而今,我已至不惑之年,而妈妈也年逾古稀。就在前不久,妈妈想起往事,打来电话哭着跟我抱歉,说当初是因为生计艰难,没有条件给我买心爱的电子琴,欺骗了我,伤害了一个小孩子的心,为此她自责了半生。我大笑着说:“有这回事吗?我都不记得了。” 我仰起头,有液体从眼角悄然滑落。(作者系市作家协会会员)